让林小洋坠入陷阱的诱饵，是4000元。
日常有来往的防撞缓冲车经销商佘驰，神秘兮兮地跟他提议“搞点事”。做法很简单：驾驶小车去故意撞击防撞缓冲车，制造一起车祸，如果不被警方和保险公司识破，撞一次就给他4000元。
这看起来不难。防撞缓冲车是道路施工的“安全卫士”，停放在道路施工点的后方，提醒后方来车避让。万一有车辆不小心撞上，尾部的防撞包能吸收撞击能量，保护施工工人和肇事司机的人身安全。所以，只要控制车速，林小洋可以避免自己在车祸中受伤。而且，4000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林小洋动心了。
今年以来，包括林小洋、佘驰在内的这一骗保团伙主要成员30余人陆续落网。这个团伙的策划人，是湖北省随州市一家防撞缓冲车生产商黄栋栋，他联合多名经销商广泛招募车手，在湖北、江苏、广东等10个省份，故意制造60多起车祸。受损的防撞缓冲车回流到自家车间维修，再通过肇事小车提前购买的第三方责任险，向保险公司虚报高出成本价的维修费用，骗取高额保险理赔金。
随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2·27”专案组组长李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犯罪团伙组织层级明显，车间老板、经销商、销售经理、车手四级分工明确，作案手法娴熟，且隐蔽性强，上下层级间多为单线联系。该团伙在全国作案众多，仅随州本地就已破获25起案件，骗保金额500余万元。
AI插画/adan
制造车祸
林小洋答应后，佘驰很快备好一辆提前投保了高额第三方责任险的二手小车，向林小洋交代了流程：按照GPS定位找到防撞缓冲车，追尾撞上去。交警往往认定追尾事故中的后车为全责，一般都会出具小车全责的事故责任认定书，然后该犯罪团伙使用小车购买的第三方责任险向保险公司申请理赔。
2024年10月的一个上午，林小洋驾车从随州出发，循着定位赶往目标地点。在接近目的地的高速路段，他看到了那辆占据最右侧车道的防撞缓冲车。车子前方有工人正在施工，后方摆着长长的警示锥形桶，防撞缓冲车上闪烁的警示灯和高音喇叭提醒来车避让。
林小洋有几分紧张，他不确定要撞的是不是这辆车，犹豫了几秒，擦车而过。就近下高速后，他给佘驰打电话，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再次上高速。
这一次，在距离防撞缓冲车约50米处，林小洋将车速降到60码，把方向盘往右偏了一下，小轿车斜着冲向防撞缓冲车。撞击前的瞬间，林小洋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追尾发生，防撞缓冲车尾部的防撞包被撞瘪进去三四十厘米。
林小洋呆坐在驾驶座上，不远处的高速施工工人迅速围拢过来，确认他无大碍后报警。林小洋对交警供述：开车走神了，不小心追尾，我负全责。
事故按“剧本”推进：交警判定林小洋全责，防撞缓冲车被开回黄栋栋的车间更换防撞包。林小洋在当天收到了4000元好处费。
而这个精心安排的“剧本”，尚未行至高潮。防撞缓冲车的核心构件是尾部的防撞包，材质是蜂窝状的航空铝，据“2·27”专案组后来查证，实际生产成本仅为2万—3万元。不过，在事故发生一周后，佘驰用林小洋的手机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催促理赔进度，最终，这起事故让黄栋栋的车间拿到了20余万元理赔款。
黄栋栋在几年前就已经发现了成本与理赔款之间的高额价差，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制造车祸骗保了。“2·27”专案组查实，早从2022年开始，黄栋栋等人就以这一手法骗保，只不过，当时制造车祸的场景是在城市道路上，直到2023年的一次事故险些被保险公司识破。
那次，一辆防撞缓冲车被事先停在随州市郊一处偏僻道路上，车手覃磊按照指示驾驶小车前去撞击后，现场报警、报保险。保险公司查勘员来到现场，询问事故情况。覃磊谎称自己要去钓鱼，但是查勘员在车里没发现渔具。更让查勘员生疑的是，覃磊与驾驶防撞缓冲车的司机有大量通话记录，他怀疑覃磊故意制造车祸骗保，保险公司于是聘请第三方公司展开调查。
覃磊心虚了，承认故意制造车祸，主动放弃理赔。该保险公司随州分公司理赔经理赵保衡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保险公司的想法是，既然没有给公司造成实际理赔损失，便想大事化小，跟覃磊签署了一份免责协议，没有报警。
那次之后，黄栋栋等人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有作案。“2·27”专案组成员续建安分析认为，保险公司有内部调查程序，黄栋栋意识到在城市道路上作案太容易露馅，粗糙的车祸造假迟早会被识破。
可疑线索
如此之下，黄栋栋才“升级”了更隐蔽的作案方式：把防撞缓冲车植入真实的使用场景中，在高速公路制造车祸。
这一招的优势在于，防撞缓冲车处于正常作业场景，而非无缘无故停在城市道路上，事故的“合理性”大大提高。更关键的是，高速发生事故后，保险查勘员无法上高速查勘，为确保安全，高速交警在处理完后就催促当事人赶紧撤离现场，这能大大避免车祸现场被各方发现破绽。
2024年5月，黄栋栋召集手下几名核心经销商密谋，由经销商成立专门的防撞缓冲车租赁公司，面向有高速施工需求的施工队出租，同时给每一台防撞缓冲车安装GPS 定位装置。
至此，这个团伙架构明确。“2·27”专案组成员马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车间老板黄栋栋统筹全局，引导经销商制造事故，被撞的防撞缓冲车回流到他的车间更换防撞包，并由他对接保险公司理赔；以佘驰为代表的经销商为第二层级，他们从黄栋栋车间购买防撞缓冲车，转手租赁给全国各地的高速施工队使用，创造能制造车祸的场景；第三层级通常是经销商下面的销售经理，他们通过朋友、亲戚等熟人圈广泛招募车手、筹备二手旧车；第四层级则是林小洋这样的车手，负责撞车。
当月，两家租赁公司迅速成立，各从黄栋栋车间购入十几台防撞缓冲车。这些公司随即参与全国各地的高速养护项目投标，且投标价格远低于同行。“他们不在乎租赁利润，真正的利润点，藏在后续的保险理赔款里。”李军说。
理赔款到账后，团伙成员再按照事先约定比例进行瓜分：扣除2万—3万元的防撞包实际成本后，经销商分得5万元左右，包括把肇事小车拖下高速的费用、施工队误工费等，再除去车手报酬、二手车费用、保险公司定损员提成，结余归核心组织者黄栋栋所有。
2024年下半年，这一骗保团伙进入疯狂作案期。警方发现，他们广泛招募车手，在湖北、江苏、广东等10省份涉嫌故意制造车祸60多起，涉及骗保金额超1000万元。
对不少车手来说，这就像一次有偿旅游，开车前往目标城市，由团伙包揽他的食宿费，制造完车祸后还能领一笔好处费，有的车手带着朋友一起去，完成任务后顺道在当地玩几天。
不过，随着演绎的次数越来越多，“剧本”开始走向失控，有小车的安全气囊被撞出来了，有车手制造完车祸后受伤到医院治疗。还有一些细节后来引起了专案组的警觉。据交警部门向专案组反映，一些肇事小车除驾驶座外，其他座位上都是灰尘，明显是长期闲置的小车。这些车通常是二手车，车手也不是车主本人，不少小车刚买保险两三天就发生事故，甚至有同一辆小车多次出车祸，同一台防撞车多次被撞的情况。
2024年下半年，保险公司接到小车撞击防撞缓冲车的报险数量显著增多，于是格外留心起来。但是这些事故都是“真撞”，车手心理上的故意和非故意难以区分，保险公司没有证据认定他们在故意制造车祸骗保，只是作为线索材料先收集着。
直到2025年年初，在湖北襄阳一高速路段，又一起小车撞击防撞缓冲车的事故报保险公司出险。当时实施撞击的小车几乎报废，保险公司人员与车手张石学沟通报废补助时，张石学说：“我不是车主，你跟我‘老板’谈吧。”他转手推来“老板”的微信。
张石学事故现场 图/随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供
保险公司人员发现，“老板”的微信头像写有“专用车”字眼。“车手的老板做专用车，车手撞的又是专用车，他们会不会是一家的？”保险公司人员又把这位“老板” 的手机号在公司内部系统检索，发现他多次以理赔金额低、速度慢为由投诉保险公司。
与此同时，那段时间，随州市一高速路段连续发生两三起小车撞击防撞缓冲车的事故，也引起了高速交警的警觉。交警调取监控发现，肇事车辆均来自外地，抵达随州后直奔高速，在同一路段反复上下高速，疑似踩点。交警把这一情况反馈给了保险公司，进一步加大了保险公司怀疑。
揭开骗局链条
2025年2月，赵保衡来到随州市经侦支队报警。
经侦支队梳理了2024年交通事故理赔信息发现，防撞缓冲车被追尾的事故在半年之内发生了几十起，明显高于小众车辆的正常事故率，而且被撞后都回到黄栋栋车间维修。警方认为，这背后可能是团伙实施一系列骗保。
掌握初步证据后，专案组首先抓获车手张石学。张石学交代了自己是故意制造车祸，但不知道后续骗保手法，并交代出了上线，也就是他在肇事现场说的“老板”——佘驰。
之后，佘驰、黄栋栋陆续被专案组抓获。今年7月，保险公司员工柴一锋因内外勾结，被专案组抓获。
柴一锋的存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此前众多车祸案件为何能获高额赔偿。柴一锋是保险公司随州分公司专汽保险定损员，事故后，他负责去车间检查车辆的受损情况，确定理赔金额，并将定价结果填报进公司系统。
随州生产了全国多数市政洒水车、清洁吸污车、房车等专用汽车。被抓捕之前，柴一锋每天穿梭于随州多个专用汽车生产车间，饭局不断，在行业内颇为吃香。车间老板们争相拉拢，希望他能定损更高、理赔更快。柴一锋长期跟黄栋栋合作，在防撞缓冲车定损上“开绿灯”。作为回报，黄栋栋抽出每笔理赔款的15％给予他好处费。
在保险公司内部，柴一锋的权力并非没有限制。赵保衡介绍，保险公司湖北省公司的核价员会审核柴一锋填报的定损金额。但“2·27”专案组成员王成说，专案组询问核价员了解到，他们每天要审核全省范围内大量车辆出险信息，精力有限。核价员说，只要柴一锋的定损没有明显异常，他们一般就不会驳回。
另外，黄栋栋垄断了他代理的防撞包的定价权，以至于每制造一起车祸后，他向保险公司申请20多万元的维修理赔款，保险公司都只能被动接受。赵保衡称，普通汽车配件在市场上有公开渠道销售，价格透明，比如一个豪华品牌汽车大灯有统一出厂价，不少修理厂也都能维修，保险公司可以把公开渠道的价格作为与修理车间谈判理赔款的底气，甚至可以直接购买配件送去车间用于维修。
但防撞缓冲车属于小众专用车辆，生产厂家少，价格不透明，防撞包的价格几乎由黄栋栋车间说了算，保险公司很难掌握防撞包的真实成本，跟黄栋栋议价时十分被动。
A6工作室是聚焦保险反欺诈领域的自媒体，主理人魏然有17年保险理赔经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利用小众车辆骗保已经是一种现象，除了防撞缓冲车，道具还有特种作业机械、进口摩托车、新能源车电池等。小众意味着信息不对称，给修理车间留下巨大的自己说了算的利益空间。
保险公司也曾了解到，黄栋栋车间的防撞包其实是从深圳一家生产厂商处购买的。保险公司联系到这家厂商询价，对方称防撞包价格为6万—8万元，而且厂商只销售给黄栋栋这样的经销商，拒绝卖给保险公司。
另外，黄栋栋也不接受保险公司提出的6万—8万元的理赔金额，他称，保险公司了解到的只是防撞包的材料价格，他们车间的防撞缓冲车还处在“专利保护期”，所以要价会更高。
魏然说，防撞包生产厂家、经销商之间的利益联结，比与保险公司的关系更紧密。作为小众专用车辆产业上的各环，厂家、经销商往往形成利益共同体，抱团取暖，将价格和渠道保持一致口径。
为了提高保险理赔金额，黄栋栋的车间还对回流的防撞缓冲车人为二次扩大损坏。他在随州开了一家公司，专门用来给自己的车间开发票。当保险公司要求他提供防撞包的采购发票以佐证20万元的理赔金额时，黄栋栋就通过自己名下的这家公司开具虚假发票来应对。
一旦保险公司对黄栋栋车间申请理赔的金额提出异议、拒绝理赔，该团伙成员便会持续给保险公司的监管部门打电话，投诉保险公司理赔金额不合理、理赔进度慢。
赵保衡称，迫于被投诉的压力，加上此前多次与黄栋栋就理赔金额争执不下，保险公司慢慢形成惯性，黄栋栋申请20多万元理赔款，保险公司象征性往下砍一点，但基本默认了每一笔理赔20万元左右。
柴一锋的犯罪证据难以收集，他跟黄栋栋单线联系，且只收现金。专案组成员续建安另辟蹊径，从柴一锋妻子的资金流水入手，发现其妻子有频繁大额存现金行为，2023—2025年两年间存现金总额80多万元，而且一般是在柴一锋周末回家后的一两天。她最后交代，这些钱是各家车间给柴一锋的好处费。
柴一锋只承认收受了黄栋栋给予的钱款，他解释为车险行业的“行规”，给他好处费他就把理赔进度加快一些，但拒不承认知情并参与黄栋栋团伙骗保。这两种说法对应的罪名不同，前者是非国家公职人员受贿罪，后者则是性质更为严重的保险诈骗罪。
“表面看，骗保案件的受害者是保险公司，但深层受害者是所有车主。”魏然说，少数人靠着非法手段在保险机制中实施骗保，牟取暴利，但羊毛出在羊身上，保险公司的精算逻辑最终会通过提高保费的方式，把损失转嫁到每一位车主的未来保费上，这破坏的是一种公平机制。
他认为，保险公司首先需要加强内部廉洁教育，这是最关键的一环，人防一旦出现问题，后续的骗保行为就很难打击；其次，要强化理赔一线人员打假防骗能力，进一步提升保险公司的风控体系，将风控工作前置，而不是等到案件积累到一定量后才发现问题。
他还提出，保险公司应加强与各行业的信息沟通共享，尤其是在专用车辆、建筑、园林、农机、无人机、特种设备等领域，这些行业存在一定的信息壁垒，需要尽量打破信息不对称，确保能够及时发现其中的风险并采取有效措施，完善理赔机制。
此外，魏然认为，加强保险行业和公安机关的协作联动将是未来保险反欺诈工作的重点。尽管保险公司可以通过风控系统发现保险诈骗，但由于缺乏执法权，保险公司无法直接打击违法行为，此时，保险公司与警方的合作就显得尤为重要。
截至发稿，专案组已经将该团伙在随州本地制造的25起车祸查实，并移送检察院起诉。专案组还发现，该团伙在全国累计作案60多起，涉及10个省份，已将该线索报公安部，发起全国集群打击。
（除魏然外，其他人均为化名）
发于2025.12.22总第121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起底车险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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